来源:5月28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兴文 余贤红 黄浩然 袁慧晶
海报设计:栾若卉

在“北漂”“沪漂”之外,一个新的形容大规模流动群体的名词在互联网流行——“景漂”。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扎堆到江西景德镇就业、创业。与北京、上海两大一线城市不同,景德镇仅仅是一座地级市。如今,不足90万的城区人口中,有6万是“景漂”。
“没人能空手离开景德镇”,年轻人在社交媒体上分享在景德镇的陶瓷购物体验。但这只是“低阶”的消费层面的感受,更令到访者印象深刻的是,如今每到假期,这座城市的景区、街区、博物馆挤满了年轻人。有人调侃,年轻的博主们成批地扑过来,“半个小红书‘漂’在景德镇”“文艺青年不去景德镇都不好意思”。而如果再走得深一些,城市周边市场、工坊里的摊主和手作人也多是年轻人。
与不少城市迈入“老龄化”社会的趋势形成对比,过去10年,景德镇人口呈净流入态势,新增人口13.6万,其中八成是年轻人,常年在此创业的超五成是“90后”,一半以上来自省外乃至国外。
景德镇为什么会吸引众多年轻人来旅游、工作甚至扎根?
整个城市充满青春与潮流的跃动
走进景德镇御窑厂遗址公园、雕塑瓷厂、三宝村等网红景区,目之所及尽是年轻游客。人人拿着手机拍照,有的边看边直播。哪怕在工作日,不少热门打卡点也排着长长的队伍。
“到博物馆,坐扶梯到3楼,别犹豫,改步行奔6楼,撒腿跑向左边第二个展厅,就能甩掉‘千军万马’到‘沉思罗汉’面前……”在景德镇顶流瓷雕“沉思罗汉”搬家前,每逢节假日,展厅内就人满为患,排着一圈又一圈长队的年轻人只为跟它合个影。
这件创作于上世纪慈眉善目、色彩鲜艳的陶瓷雕塑,2023年因被网友做成表情包,爆火出圈。

御窑博物馆馆藏的修复件文物——明成化素三彩鸭形香薰,被做成了“岁岁鸭”系列文创。寓意当年没能成功“进宫”、被打碎深埋几百年的文物,如今被拼对修复成为镇馆之宝。就像“逆袭者”,可能有才华只是还没成功,等待机会也许能获得第二次开局。
有评论说,御窑博物馆让年轻人在现代语境中找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喜爱和认同。

从“沉思罗汉”到500多岁的“岁岁鸭”,一件件博物馆里的陶瓷作品被年轻人以诙谐有趣的方式关注、解读。各大社交平台上,探访攻略比比皆是,让古老的景德镇和陶瓷以一种现代潮流的方式回归大众视野。仅小红书平台,“景德镇”话题的浏览量就超50亿次。仅一个文创街区陶溪川,其直播基地的日均商品交易额即高达1145万元。
遍布全城的150多处老窑址、108条老里弄,让景德镇犹如一个开放式的陶瓷博物馆。“脑洞大开”的拍照方式吸引游客排长队打卡:透过镂空青花瓷板装置拍龙珠阁、在御窑博物馆外拍砖红色拱形墙体及水中倒影……
无论是看博物馆、逛文创街区,或是走访工作室、瓷厂,只要走在景德镇,几十元的精美陶瓷工艺品、几百上千元的创意瓷雕令人目不暇接,停下、端详、询价、扫码付钱,游客们下单的手几乎闲不下来。
大约从2023年开始,每到假期,从上海、杭州、南昌等城市发往景德镇的高铁就一票难求,当地主要商圈酒店一房难求。城区著名的陶溪川文创街区周边两平方公里的6家酒店,去年的营业额超6亿元。
一些游客干脆在景德镇多待几天,走进随处可见的陶艺工坊,报一个几小时或几天的陶艺课程,沉浸式体验捏泥巴的放松与满足。
20世纪50年代的人字坡、60年代的红砖、70年代的清水沙、80年代的预制板房、90年代的白瓷砖……景德镇保留着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标志性建筑,它们宛如一部丰富多样的编年史,记录着这座城市的发展历程,也见证着新市民的梦想和奋斗。

2016年启动的文创街区陶溪川,占地40万平方米、约60个足球场大小,本是废弃的景德镇宇宙瓷厂,如今在街区总长不过几百米的两条支路上,每周有陶瓷创意集市、每季有手艺集市、每年有春秋大集。2.86万手艺人在这里摆过摊,平均年龄仅28岁。
出生于黑龙江鸡西市的“95后”王南浩,3年前作了个大胆的决定,放弃体制内工作,和女朋友在景德镇创业。他们以1万元出头的启动资金,办起了陶瓷工作室。
“我们先在陶溪川摆摊卖瓷板画,因为创意独特很受欢迎,被园区选入了中心展厅邑空间,并安排专业主播帮我们卖作品,现在每个月有稳定收入破万元。”王南浩说。
今年,景德镇陶文旅集团计划在八大美院招收15位应届生,结果吸引了120多人报名,其中多为硕士。
碧绿的昌江穿城而过经鄱阳湖直通长江,唐朝开始成为景德镇陶瓷生产的黄金水道,成就了当地“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的气象。而今,这样的景象正在复现。一大批学陶瓷、学设计、学艺术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来景德镇落脚,期待以自己的创意和手艺,在这里实现梦想。
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研究所名誉所长方李莉上世纪90年代开始在景德镇做田野考察。她和学生的调查记录显示,目前景德镇方圆30平方公里以内,在不同的村庄、街区有130多个手工艺集群,绝大多数是这十多年落户的年轻人。近10万以陶瓷创意及相关产业为生的年轻人,活跃在这座城市。
他们为何而来?
景德镇是长久以来享誉世界的“瓷都”,为什么偏偏这些年对年轻人吸引力变大了?
最直接的原因,或许来自于活跃的消费市场和丰富的艺术生活。
“五一”假期,陶溪川文创街区举办了4天春秋大集春集。集市与展览有“国内文创”“国际艺术”等主题,汇集40余个国家和地区的800余名国内外艺术家与手艺人,还有60多场文艺表演。“陶溪川集市让我二刷后还想三刷”“摊摊有宝藏,作品都有范儿”等分享不断涌现社交媒体。

热闹之下,这座城市古老而年轻的“灵魂”更令人喜爱。
在北京一家媒体担任营销总监的东方郡,初来景德镇是2016年。当时陶溪川刚开业,他来寻找文化选题和文创纪念品的灵感。10年间,他在北京和景德镇之间飞了近50次。
“景德镇靠陶瓷这一个手工业支撑城市上千年的发展,这种独特厚重的文化内涵,使它区别于那些由高楼大厦构筑的网红城市。”东方郡说。
他认为,自媒体时代,大量文化赛道的创作者能在这里找到丰富素材,博物馆里的每一件文物都值得品味,城市街巷里弄、瓷厂旧址保存的真实、古朴,也能让人寻找到记忆和灵感。
景德镇不只有短期打卡的旅游者,也吸引了很多人就地旅居。东方郡观察到,这座城市把“镇”和“市”的两种生活优点合二为一:镇上的生活节奏慢,朋友聚会上桌了再打电话喊人来也不过20分钟,坐下来喝茶一聊就是半天;同时,景德镇兼具城市优质的基础设施和商业服务。这种生活让很多人向往。
在艺术家和手工艺人的眼里,景德镇更是一处追寻理想的“桃花源”。
韩国建筑设计师朴珠希初到景德镇,是为考察景德镇的城市规划。她惊奇地发现,这座城市到处是瓷,路灯是陶瓷做的,商店卖的是陶瓷,连碗筷甚至首饰都是用陶瓷做的。
“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陶瓷,难怪中国叫‘China’。”朴珠希说,陶瓷仿佛是这里的一种语言,让她不禁好奇能用陶瓷做出些什么。她留在景德镇半年多,设计创作出色彩丰富的绞胎瓷,改变了过去绞胎瓷黑白灰的主色调。她带着她的“马赛克”系列陶瓷作品参加了今年的春秋大集。

十分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对年轻人“友好”的城市,景德镇不仅好玩、有趣,而且生活成本低。
“90后”查辅元在景德镇打拼10年后,把户口迁了过来。从河北科技大学美术学院毕业后,酷爱绘画的他来到景德镇,一边学画一边摆摊。
“最初每个月只赚3000元,吃穿住行花个八九百元,剩下的用于创作。虽然那会儿只能吃泡面、打地铺,但能挺过来。”如今,查辅元已成为年收入四五十万元的陶瓷品牌主理人。

在景德镇,年轻手艺人想靠陶瓷创业,没有高不可攀的门槛。这里保留了全球最完整的手工制瓷体系,6万多家制瓷作坊遍布全城,从拉坯、上釉到绘画,每个环节都能找到高手指点,“零基础”也能很快入门;骑电动车逛完一条街,就能购齐所需的材料和工具……
当地政府对吸引年轻人下的功夫很深。有人说,景德镇很容易让年轻人获得归属感:节假日游玩,可以去机关食堂就餐,政府大院还能免费停车;大学毕业生创业,可以获得政府提供的5000元免息贷款;这里500元能租一间30平方米的居室,十几块钱可以在为民瓷厂的青年公寓租张床睡一晚……
如果说能靠手艺吃饭是“景漂”安身立命的基础,那么,景德镇独特的文化和创意环境,更给了年轻人广阔的精神空间。
一些年轻人爱把工作室设在田野乡间,推开门就能走进大自然。在珠山区三宝村,160多家陶瓷作坊分布在一条山谷;在浮梁县湘湖村,300多家工作室环绕湖畔。
方李莉认为,当代很多年轻人的观念发生了变化,他们不愿意生活在喧闹城市,希望拥有生活与工作兼顾的平衡感。这些年轻手艺人把工作室设在乡村,边工作、边欣赏大自然,周末到城里赶集,不仅卖作品还能交朋友。
在景德镇,“国际范儿”也是一个越来越突出的特色。
“90后”西班牙陶艺师乔曼,将家乡巴塞罗那的陶瓷工艺、自己擅长的手绘技法,与景德镇传统青花瓷工艺相结合。

得益于中国对包括西班牙等几十个国家的免签政策,乔曼的父母最近从西班牙来到景德镇。“这是父母迄今为止走过最远的路。我在湘湖村的乡间工作室招待父母,清晨总有一阵阵鸟鸣从窗外飘进来,像天然的闹钟将他们唤醒,我带他们尝试拉坯,亲手装饰自己的瓷器作品,感受千年瓷都的文化。”
像乔曼这样在景德镇的外国陶艺工作者,高峰时有5000多人。
网上得到多人点赞的帖子说:“你羡慕的诗和远方,就是景德镇的日常。”年轻人这样解读景德镇:“景”是美,“德”是好,“镇”是生活,景德镇就是“美好生活”的代名词。

“蜕变”如何发生?
长期以来,在人们的印象里,作为陶瓷之都的景德镇与泥、火相关,匠人干的是苦活、累活,最鲜明的城市标签是古老、传统。
上世纪到景德镇的游客发现,满大街尽是仿古瓷,良莠不齐。由于市场衰落,从传统作坊里走出来的学徒,不得不去其他产瓷区谋生。连毕业于本地陶瓷专业的大学生,也大多选择离开赴广东打工。
2000年前后,一度生产全国近一半日用瓷的景德镇十大瓷厂全面停产。与此同时,10万瓷工散落全城,完备的手工制瓷体系仍得到保存。
对外开放是景德镇重新起飞的关键。一些外国、外地的艺术工作者来到景德镇,发现当地的瓷工技艺高超,纷纷在此开工作室,既学习传统的制瓷技艺,也带来一些现代艺术理念。

上世纪80年代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大学的李见深,利用在国外留学时的资源,为景德镇传统陶瓷与当代陶瓷牵线搭桥:1998年创办三宝国际陶艺村,邀请全球百余位陶艺家驻场创作,首次为景德镇引入艺术家驻场计划;1998年在陶大创办了中国第一个陶艺专业。
景德镇陶瓷大学客座教授李见深认为,要把陶瓷从功能性中释放出来,变为一种可以自由发挥和创作的艺术媒介,这就变成了陶艺。很多手法和传统的陶瓷制作有密切关联,如拉坯、印坯等手法没有改变,却成为今天陶艺的资源和源泉。
当现代的理念开始与千年制瓷技艺融合,越来越多外国艺术工作者、手艺人来到这里,景德镇开始变得时尚起来,对年轻人具有了一定吸引力。
2008年前后兴起的市集文化,则为本地陶瓷专业学生留在景德镇发展提供了契机。
位于景德镇东郊已经废弃的雕塑瓷厂里,建起了一座市集,创办者的理念是不卖流水线生产的产业瓷,必须是有一定创意的手工制品。
方李莉回忆,2010年前后,外地的陶艺家、画家和全国各地美术学院的年轻大学生来到景德镇学习、创作,“景漂”在这座城市悄然出现。有人开始把自己的作品摆在街头售卖,初步在瓷厂周边形成了集市,星星点点。
十几年前,原景德镇宇宙瓷厂站在一个难以抉择的“十字路口”:有人提出推倒重来搞房地产,有人提出打造收票景区,还有人提出搞商业综合体。
“当时公司账上只剩下二十几万元,拆了重建,收益近在眼前。如果我们还是搞传统那一套,这里只是景德镇的第26个陶瓷大市场。”景德镇陶文旅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刘子力说,最终他们决定做一个不一样的文创街区,取名“陶溪川”,寓意陶瓷文化如溪流汇聚成川。
这个街区保留了22栋老厂房、30多处老窑址,又赋予它们美术馆、手作坊、展览馆等新功能。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街区的主干道不通车,而是交给年轻人摆摊。

起步之难,超乎想象,第一批摊主只有55人,卖的仍然是传统的仿古瓷,生意十分清淡。为提升市集吸引力,陶溪川提出两点要求:一是摊主必须是年轻艺术家或者手艺人,不能是陶瓷贩子;二是作品必须要有风格,市面上要没见过。
“集市→邑空间→工作室”,在陶溪川文创街区有这样一条年轻创客的成长路径:从4000多名申请者中挑选作品原创质量最高的1200人进入创意集市,卖得最好的前300名可进入邑空间创业孵化基地,年营业额超30万元且拥有自己工作室就能“毕业”,腾位置给新晋创客。
“邑空间”负责人段浩楠介绍,通过市场化的筛选机制,陶溪川目前基地店铺的孵化成功率在98%以上。过去,年轻人做陶瓷的终极目标是成为工艺美术大师,或者评选上非遗传承人;现在,他们还有了陶瓷设计师、品牌主理人等新选择。
陶溪川很快火了。先是本地人来“看新鲜”,后是游客来“看热闹”,再往后是年轻人来“寻创意”,景德镇最活跃的集市就此形成。最高峰时一天人流量超10万人次。2024年,1100多万人次的游客来到这里,超过城区人口的十倍。
在陶溪川带动下,如今景德镇几十个创意集市遍布城市大街小巷,成为年轻人创业的舞台,甚至是引领时尚创意的风向标。
“陶大学生在景德镇创意陶瓷的发展中,扮演着操作系统与引领者的角色。”景德镇陶瓷大学美术学院学工办主任应丛丛认为。
脱胎于1910年创立的中国陶业学堂的景德镇陶瓷大学,1958年正式成立本科建制。这所全国唯一以陶瓷命名的多科类综合型大学培养了陶瓷技艺的专精尖人才、传承着陶瓷技艺。
如今,陶大学生是景德镇创意瓷与市集文化的引领者。2020年前,当地3万多陶瓷从业者中六分之一是陶大毕业生。近几年,陶大毕业生,数以千计留在景德镇创业就业。
毕业于陶大的尹志军,多年来不断探索把书法、绘画与视觉设计融为一体的表达。走进他的工作室,各种陶瓷书法作品陈列其中。自由灵动的线条,青花釉里红的强烈对比,乍看惊艳,细品又耐人寻味。尹志军已被评为景德镇陶瓷书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作品被中国工艺美术馆等收藏。
目前整个景德镇有超过6万家手工作坊。“从根子上说,景德镇不是小红书和抖音博主捧红的,而是无数艺术家、设计师、匠人想出来、画出来、捏出来、烧出来的。美和有趣是真实需求。”常年观察创意行业的“打瓦乔”发帖评价。
在手工艺市场,创意是最宝贵的,也是最脆弱的。抄袭、剽窃创意屡见不鲜,对创新生态破坏力极大,谁能保护好创意,谁才能呵护好市场。
过去,景德镇的店铺摊位都会摆着一个“禁止拍照”的小牌子,不经意间拉开和游客的距离,但这曾是摊主们保护创意的唯一法子。
摊位上的小牌子如今几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版权证书。23岁的胡一鸣去年从景德镇陶瓷大学陶瓷绘画专业毕业,创业一年多就拥有自己的工作室,获得7个版权证书。在他看来,每张证书都是一个创意。
景德镇是中部地区首个全国版权示范城市,当地在创业手艺人最集中的陶溪川文创街区,设立版权服务中心和快速维权窗口,提供免费咨询、申报、维权等闭环式服务,至今已颁发6.3万张版权证书。

产权保护得越好,创新活力就越强。现如今,当地已形成涵盖工艺、创作、设计、生产、教育、展示与传播等的完整陶瓷生态体系。有人感慨,三个月不来,市集上都是新东西;两年不来,就不认识景德镇了。
放眼全球同类手工艺城市,从工业化到信息化再到智能化的浪潮下,手工艺的式微几乎是普遍的规律。但在景德镇,规范的市场与富有活力的创新环境让年轻人凭手艺可以养活自己,进而更新了产业,增添了城市的生机。
年轻人在如何塑造这座城市?
珠山,是景德镇的象征,是明清两代烧造宫廷用瓷御窑厂的所在地。4年前,珠山旁边建起一座御窑博物馆,甫一开放就成为“网红”,预约火爆,排长队参观是常态。红砖砌成的窑洞造型背映蓝天联排矗立,仿佛时空隧道,带人穿越千年。

博物馆不仅外观独特,其藏品更特别:近800件(套)展品,是埋在珠山下的明清御窑厂陶瓷的残缺品或修复件。
“‘碎’是御窑文物的关键词。”馆长翁彦俊认为,传世的瓷器是文明,埋藏在地下的碎瓷片也是,博物馆就是要把这些曾经沉睡在地下的文明展示出来。
平均年龄27岁的科技团队熟练使用前沿科技设备,从数以亿计的古陶瓷碎片中提取信息,打造了世界首个古陶瓷基因库,目前已收录3000套、1.2万件标本的近百万条数据。
不只是御窑博物馆,整个景德镇都在被年轻人和现代创意激活。
2019年,陶溪川的创意集市蒸蒸日上,年轻创客过万,不断“出圈”,但“90后”年轻人不满足于此。
“围绕一张茶桌,除了茶具,还有织物、木雕等等,数都数不过来的手工艺类别,能不能把它们聚集在陶溪川打造一个新的集市?”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华婧大胆提出“茶桌体系”的概念。
设想抛出后一度引起质疑:在景德镇搞非陶瓷类的集市难道不是“离经叛道”?事实更有说服力,几年时间,围绕“茶桌体系”打造的“陶然集”名声在外,摊主从最初百余人到如今超过500人,既有来自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的,也有来自宜兴、龙泉等老牌手工艺城市的。
如今,华婧是陶文旅集团一家子公司的董事长,像她这样的“90后”,在陶文旅的管理团队中超一半。在她看来,这里把机会留给“笨拙并真诚的年轻人”,给了试错成长的空间。
“一个城市是否有活力,就在于能否抓住年轻人。”曾经开发了陶溪川的刘子力说。
方李莉认为,手工业不可能带来巨大的经济增长,但可以带来文化的繁荣、心灵的慰藉,一代代年轻人来景德镇的本质是在这片厚土寻找理想,发挥自己的才干。
“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薄胎瓷是景德镇久负盛名的特种工艺产品之一。20世纪80年代,卢建德投身这一传统工艺的实践与探索。薄胎碗成型对原料的掌控和手工技艺的要求很高,当器物直径超过100厘米,每增加1厘米都很困难。作为“薄胎瓷”非遗传承人,卢建德不断挑战极限,将薄胎碗直径提升至130厘米。
面对薄胎技艺传承的困境,卢建德不仅选择“守”,更重视“传”。他花很大精力总结工艺流程,以学术化的方式将薄胎瓷技艺传授给更多年轻人。

年轻人的扎堆聚集,为“千年瓷都”由外而内塑造新的可能性,也为这个时代创造新的陶瓷工艺作铺垫。
过去,景德镇因为手工制瓷被世界瞩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手工艺与民间艺术之都”的称号。
如今,传承千年的陶瓷手艺,正在嫁接更多元手工艺,持续吸引全球手工艺人汇聚于此。目前已有金工、漆器、织造等11个手工艺门类的1.1万名手艺人来到景德镇。
有人曾质疑,新出现的手艺会淡化景德镇的陶瓷底色。但在刘子力看来,只有陶瓷,来景德镇的人可能只有一个圈层。而如果以陶瓷文化为根汇聚更多产业门类,就有更多想象空间,“没有一成不变的文明,人们现在做的就是创造历史的一部分”。
日本现代陶艺的领军人、年逾八旬的日本陶艺家安田猛在景德镇已定居长达14年。过去10年里,景德镇吸引了5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3700多名艺术家前来交流,创作的作品已在国内外举办上百次展览。
2026年,全球陶瓷艺术领域的顶级盛会——第52届国际陶艺大会将在景德镇举办。景德镇陶瓷大学副校长吕品昌介绍说,届时景德镇对外文化交流将迈上新的台阶。
今年1月,“景德镇手工瓷业遗存”作为中国2026年世界遗产提名项目,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提出申报。
“景德镇申遗不只是文物保护,还有传承发展以陶瓷为主的手工艺。这种保护会让景德镇变成一个巨大的知识宝库。”方李莉说,只有不断回到原点去理解历史和文化,才能找到新的发展道路,这就是历史的价值。
回顾景德镇千年演进史,每一次大的跃升都和新鲜血液的注入、新生事物的引入密切相关。
从宋代北方工匠的大量移民诞生了似玉般的青白瓷,到元代苏麻离青的传入有了惊艳世界的青花瓷,再到明代抓住大航海时代机遇,生产出符合风靡欧洲上流社会的纹章瓷。
今天,大量年轻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座城市,给它带来源源不断的创意和活力,千年窑火正在越烧越旺,制瓷传奇正在不断续写。